语言中的词分为实词和虚词。如果拿建筑来打比方,则实词如砖,虚词是泥。虚词最重要的功用,便是以泥的身份,将砖与砖黏接起来。最简单的例子,如李白的“暂伴月将影”,“月”“影”便是两块砖,居中黏接的“将”便是泥(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和”)。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虚词“还”居中黏接“散”“合”,虚词“且”居中黏接“阴”“晴”。复杂一点的,如刘氏媛《长门怨》中的一句,宫女的“泪”和君王的“恩断”之间固然有着关联,君恩断则宫女便生泪,但如此简单的关联,哪里足够写成绝妙的诗句?且看作者的遣词:“泪痕不共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读者在惊叹叫绝的同时,定会对其中起关键黏合作用的虚词“不共”以及另外一个虚词“更”留下深刻的印象。 以上是单句内部的黏合;本文重点要谈的是两个句子之间的黏合。如果说单句内部起黏合作用的虚词是泥,那么黏合两个句子的虚词更如纽带。下面举例说明虚词这一纽带如何将两个本不相干的句子紧密联系到一起。 李白《月下独酌》中最突出的物象是“月”和“影”,“月不解饮”(明月不会喝酒),“影随我身”(月影跟随我身旁),这两个句子本来是相对孤立的,两者之间没有什么意义上的联系。这时候便需要虚词来发挥其黏合功用,“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一个“既”字和一个“徒”字的黏合,便使得“月不解饮”和“影随我身”由本来的松散状态变为现在的密不可分:明月既不会喝酒,那么它陪在我身旁,又有何用? 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两句中的虚词“可怜”和“犹是”十分紧要。“无定河边骨”与“春闺梦里人”有何关系?本来,河边骨是死人,梦里人是活人,两者真搭不到一起;现在使用了一个虚词“犹是”,河边骨犹是梦里人,便将两者紧密黏合起来。不仅通过“是”字将本不相干的两者黏合起来,更通过一个“犹”字,在这黏合之外又生发出许多悲伤。再说虚词“可怜”,它的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意义上,与“犹”字相呼应,将那悲伤进一步提升(有了“可怜”,那“许多悲伤”便成了“无限悲伤”)。其二在形式上,“可怜”与“犹是”形成巧妙的对仗。君子乎曾言,对仗的功用本来就是以形式上的对应来达成意义上的黏合;其中虚词的相对更是“黏合”手段的重中之重。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两句中,“终夜长开眼”的是诗人,“平生未展眉”的是诗人的妻子,两者所属不同,很难整合。假若是五言诗,直接写作“终夜长开眼,平生未展眉”,那便不知所云(有人以为七言无非是五言加上两个字,这真是无稽之谈)。现在用实词“报答”来衔接,用虚词“惟将”来整合,于是诗人的“终夜长开眼”和妻子的“平生未展眉”这两个本不相干的事件便通过纽带联系到了一起。记得我第一次读到这两句时,对其中的黏合手段当真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骆宾王《在狱咏蝉》:“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这两句诗中的两个物象“玄鬓影”(黑色的蝉翼,象征人之壮年)和“白头吟”(乐府曲名,象征人之暮年),一者对应的是“积极”,一者对应的是“消极”,这相反两象如何黏合?作者想到的是虚词“那堪”和“来对”:用“来对”予以衔接,用“那堪”加以整合。其中之巧妙,一如“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君子乎曾言,诗歌创作之要诀,不外乎“无中生有”四字。这“无中生有”又包含两种情况。第一种是眼前看不到的物象,让它进入诗句。如拙作《偶题空枝寄友人》“记得去年花绝好,空枝轻嗅有馀芳”,这“花”和“馀芳”实在是无中生有,之所以能无中生有,虚词“记得”功不可没。拙作《雨后观荷》:“曾是桃花扑水处,芙蓉经雨渐婆娑。田田十里须看足,免向秋风叹息多。”其中“桃花”“雨”“秋风”都非眼前景物,都是无中生有,之所以能无中生有,虚词“曾是”“经”“须”“免向”居中联系和整合之功至关紧要。第二种“无中生有”,是本无关联的两个物象,让它产生关联。前文所举那些例子,都是此类;它们在形于文字时,往往都需要恰当的虚词来发挥黏合功用。 以上从正面阐明虚词的黏合之用,下面再举一个反面的例子。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有一句“明朝有意抱琴来”,孤立来看,由于缺少了虚词的黏合,读者不一定会理解为“若明朝有意,则请抱琴来”;但由于前面还有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帮它作了铺垫,可以帮助读者去理解这缺少了虚词的句子。李白的这一句自然不是我所说的“反面的例子”,“反面的例子”是拙作《九月九日望乡》中的一句:“豚栅鸡埘桑与麻,门前不惯种闲花。明朝有意缘溪上,水最清时第一家。”拙作也用了一个“明朝有意”,但由于前后并无相应的词句为它帮衬,不少诗友便未能读出作者想要表达的句意(明朝若有意,则请沿溪而上),而是理解成了“诗人自己打算明朝沿溪而上”。当时发布这首作品后,看到一些诗友的解读,我便强烈地意识到虚词在黏合上的重要功用,所以对这一句的印象十分深刻。
来源:吾爱诗词网 |